安仁古镇的画家与木匠

成都一个僻静小区里，住了个年轻画家，和人们想像中的画家一样，泡吧喝酒、骂粗话、睡懒觉、蓬头垢面，一身倦怠气，但也有才气。有天，一位文物老板请他雕刻春宫画，当木屑像女人发丝一样从刀尖下卷起时，木头的芬芳让他惊讶和迷醉。他拍桌感慨真想当一个木匠啊，可惜拜师无门！老板说，那我给你指个高人吧。何以是高人？因为安仁镇上大地主刘文彩庄园的家具，多半都是那老木匠打的。画家道声谢，背了行囊，就去安仁镇投了师……这是我的小说《原木香》的故事。且按下这小说不表，说说安仁镇。

我许多年前在川大念书时，五湖四海的同学来了，头一个打听的就是安仁镇，其次才是都江堰。名气咋会那么大？他们说，政治教科书上写了嘛，地主庄园、收租院、阶级斗争教育。我这才晓得，川西小镇，安仁镇最有名。

安仁镇隶属大邑县，距成都约50公里，距县城约15公里，弹丸小镇，民国时却强人辈出，三个军长、九个旅长、十八个团长，号称三军九旅十八团，至今在镇上还留有他们豪华的公馆群。其中，又以刘文辉权势最大，俨然西康王。而刘文辉的兄弟刘文彩，则坐镇故乡安仁，日进斗金，可谓安仁王。宣讲忆苦思甜的岁月，传说刘文彩生活穷尽奢侈，下酒菜只吃鸭蹼子，而且只要右掌二指和三指之间的，其余的，统统扔了，挖坑埋掉。这传说相当煽情，人民群众无不恨得牙痒痒。那时候，刘文彩庄园每天都有全国各地的参观者进出。

我去得算是很晚了，1983年的春天，忆苦思甜没搞了，旅游业也还没人提，游客寥寥，镇上一片冷清，巍巍庄园的门楼前，是一块晒场，农民铺了竹席，在晒谷物；晒场那一边，即是青幽幽田野。是表哥和他的老同学陪我去的安仁镇。他们都在县城教中学。那老同学的女友在庄园做解说员，面容姣好，气质清新，还有些矜持。她是县城人，但平日长居安仁，晚上就住在庄园里。她引我们在阴森森的庄园中穿行。刘文彩是逐步发家的，有钱就盖一座院，再有钱，再起一座楼……于是院套院、楼连楼，不啻是巨大的迷宫。如果要把博尔赫斯的《交叉小径的花园》拍成中国版电影，这儿该是最合适的外景地。

我问那位女友，“不会迷路吧？”她说，“不会。”我说，“晚上住在庄园里怕不怕？”她说，“不怕。”我又问，“很冷清？”她说，“也不。晚上我就坐在树下拉二胡。每个院子、每间房子、每个角落，都能听见我的二胡声……”我沉默了一小会儿，想像二胡在苍茫夜色中奏响的情景，庄园中那些不安宁的魂魄以及那些业已成精的老树，都会引耳倾听，感慨万端吧？

后来，由二胡说到歌唱，表哥和老同学都很喜欢刚以一曲《军港之夜》走红的苏小明，而那位女友对苏小明很不屑，她崇拜刚在国际声乐大赛获奖的胡晓平，因为，一个是歌星，一个是歌唱家。两方争论了起来……多少年过去了，那场在地主庄园的寂静小道上展开的争论，我还记忆犹新，感觉到年青时候的偏激、梦想、美好。

今年国庆长假，我又去了安仁镇。旅游的人潮，涌动在庄园、公馆和每条街巷中。庄园前边的晒场早没了，田野也没了，成了一片广场和仿古建筑群……从前的影子？宛如我们年轻时的容颜，模糊得难以辨认了。年轻时有过的梦想，要不像《天堂电影院》中的多多出走，就是降落于烟火人间，平凡而结实地活下去。

刘文彩当年创办的安仁中学（原名文彩中学）的门外，花台边，一位80老翁正埋头在画画。老翁姓戴，世代居安仁，近年忽然迷上了画画，属于无师自迷，想做就做，十几块钱买来纸张、笔、颜料，画老街、老树，两扇旧公馆的门，画了又画。有游客要买，谈得投机，二十多元就卖了。有人嘲笑他：没见过钱啊！戴老说，“钱算什么？我图一个高兴。”我这天看见他画的，是白中透出红色斑纹的花老虎。他告诉我说，“世上无花虎，我画了就有了，至今也没人把它认作是猪嘛，哈哈。”我问同行的画家永兴兄，他画得好不好？永兴兄笑道，“管他好不好，画得高兴，就是好。”

庄园背后僻静小街上，一棵巨大的皂荚树下，就是《原木香》中老木匠隐居的小院。他传授手艺的方式，是让年轻画家反复打一把椅子。椅子很简单，然而也不简单，因为老木匠说了，皇帝打江山，是为坐江山，而坐江山也就是坐一把椅子嘛。他门上贴了副对联：吃饱睡足斧头劈开第一天，少说多做刨花飘香到黄昏。横批：劳动最光荣。年轻画家终于顶着打好的椅子，回到成都，开始了木匠生涯，走上了跟齐白石逆向的道路。

而我在庄园背后徘徊好久，也没找到那棵皂荚和小院，若有所失。那一刻我忘了，这寻找自然是徒劳的，因为老木匠只是我内心的投影。